东西问丨解码中国式现代化******
中新社北京12月18日电 题:解码中国式现代化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孙晓波 佟西中
中共二十大报告将“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为下一阶段中心任务,并明确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受访学者认为,中共以此表明将走出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拓展了现代化新路径,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选择。
什么是中国式现代化
根据目前学界较流行的观点,现代化是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的发展变迁过程。以现代化创造出远远超越传统社会的生产力、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是中国式现代化与世界各国现代化的共性所在。
具体到中国式现代化,在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看来,这是中国实际情况与现代化普遍规律相结合的产物,是中国共产党找到的一条实现现代化的道路。中国式现代化既是路径同时也是目标。
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这被学界概括为“中国式现代化具有的五个重要特征”。
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首要特征。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人口大国,也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据2022年相关人口资料,中国人口(约14.13亿)约占世界总人口18%,大致相当于10个俄罗斯(1.45亿),3个欧盟(4.468亿),4个美国(3.32亿)。
目前为止,世界上还未有如此巨大人口体量的国家进入现代化。迄今为止,世界上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和地区不超过30个,总人口不超过10亿人。全国政协常委、提案委员会委员张连起说,一个拥有14亿多人口的大国要整体迈进现代化,其规模超过现有发达国家的总和,将彻底改写现代化的世界版图。
2022年10月1日,民众在上海外滩滨江步道上一边跑步、一边挥舞国旗,欢度国庆假期。殷立勤 摄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另一重要特征。富裕是各国现代化追求的目标,但中国式现代化追求的是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
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副院长鄢一龙向记者表示,中国式现代化也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共同富裕必然是内在特征,这是中国社会主义性质决定的。他说,相比资本主义是以资本为中心,两极分化明显,中国式现代化以人民为中心,追求共同富裕。
分析认为,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特征,凸显了中国式现代化的社会主义性质,这是中国式现代化与西方现代化的根本区别。
在西藏自治区山南市乃东区多颇章乡嘎东团结新村易地搬迁安置点,技术人员为从海拔4300多米搬迁下来的群众检查夜间照明设施。宋卫星 摄中国式现代化还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竹立家表示,对比西方一些国家依靠侵略、殖民、掠夺、剥削积累的原始资本实现现代化,中国选择的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强调同世界各国互利共赢。
世界历史表明,一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现代化,走的是暴力掠夺殖民地的道路,是以其他国家落后为代价的现代化。而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中国从没有主动挑起过任何一场战争和冲突。
北京长安街沿线2022国庆主题诸花坛中的“命运共同体”花坛,以地球、和平鸽、飘带为主景,寓意深化全球发展合作,共创共享和平繁荣美好未来。赵文宇 摄此外,中国式现代化还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在竹立家看来,这些既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同时也是中国式现代化要实现的图景。
值得注意的是,报告还首次提出了中国式现代化9个方面的本质要求: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现高质量发展,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涵盖了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文明等方面。
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所所长王虎学表示,中国式现代化强调“两个坚持”,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是一个基本特质的规定”。他说,从价值导向看,也是人民至上、人民为中心的现代化。
张连起认为,中国式现代化统筹推进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推动新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同步发展,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形成了系统协调的现代文明新形态。
他说,中国式现代化摒弃了西方现代化所遵循的生产力发展单纯服从于资本的逻辑,摒弃了西方以资本为中心的现代化、两极分化的现代化、物质主义膨胀的现代化、对外扩张掠夺的现代化老路,既实现了对西方现代化理论的超越,又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发展理论。
在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叶小文看来,二十大报告相关内容深刻阐述了中国式现代化的鲜明特质,揭示了中国式现代化与西方现代化的根本区别。
叶小文指出,长久以来,因占据现代化发展早期红利,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控制了现代化话语权,将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甚至认为现代化只能在西方文化土壤中发生。他说,“中国共产党探索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实现了对西方现代化理论逻辑的超越,重写了世界现代化理论。”
一以贯之的现代化追求
回顾历史,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寻路现代化就是中国人民的不懈追求。学界普遍认为,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起始于1949年新中国成立。从新中国成立后提出建设“四个现代化”,到改革开放后提出中国式的现代化,到现在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民族复兴,中国社科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部副主任贺新元向记者表示,中国式现代化的内涵已经越来越丰富,涵盖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方方面面。
中共二十大报告正式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在贺新元看来,这一论断是路径和目标的合二为一,将民族复兴和现代化融为了一体。
新中国建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作为后发者的中国在现代化道路上一路追赶,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工业国、第一大货物贸易国、第一大外汇储备国,国家综合实力和国际影响力不断跃升,完成了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飞跃。
2021年7月1日,即中共建党百年之际,中共正式宣告实现了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从二十大开始,中心任务变成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2021年7月,即将毕业的学生在北京天安门城楼前以建党百年庆祝大会景观为背景拍照留念。陈晓根 摄王虎学向记者表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路径,且是唯一正确的必由之路,“这是在不断的探索、实践、斗争、革命、建设过程中一步步走出来的,是经过实践检验,且走得通的”。
竹立家表示,从现代化的理论上看,中国式现代化贡献了中国智慧、中国方案。理论是需要实践支撑,并由实践检验。中国已经用发展事实证明了中国式现代化是行之有效的。
在鄢一龙看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与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二者实际上是一体的,但内涵角度各有侧重,中国式现代化是实现路径。
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张占斌表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历史使命,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是目标,中国式现代化是实现路径。“民族复兴与现代化强国某种意义上可以画等号,现代化强国建成之日就是民族复兴之时。”他说。
那么,如何完成中心任务,实现百年奋斗目标,达成历史使命?二十大报告也给出了明确答案。
人类实现现代化的新选择
纵观人类发展史和现代化历程,人类社会通向现代化的道路具有多样性。分析认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不是西方资本主义模式,也不是苏联社会主义模式,而是符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道路。
游客在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余村游玩。蒋启明 摄中国式现代化与西方现代化在发展路径上区别明显。习近平曾在十八届中央政治局第九次集体学习时表示,“西方发达国家是一个‘串联式’的发展过程,工业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信息化顺序发展,发展到目前水平用了二百多年时间。我们要后来居上,把‘失去的二百年’找回来,决定了我国发展必然是一个‘并联式’的过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是叠加发展的。”
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副院长陶文昭表示,世界上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现代化模式,现代化理论也是如此。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打破了对西方现代化理论的迷信,开辟了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
二十大报告指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中国式现代化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
现代化本身定义就是开放的,没有标准化的现代化模式。在王虎学看来,现代化代表的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方向,但怎么实现现代化,道路千条万条。他说,在现代化之路上,过去西方走在前面,所以话语被西方垄断,一度有人以为现代化就是西方化。但中国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现代化新路。
香港城市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法与比较法研究中心主任王江雨说:“北京以高层次提出‘中国式现代化’,表明中国要光明正大、毫不含蓄地选择自己的路径。”
鄢一龙表示,中国式现代化属于中国,同样属于世界,它开辟了非西方国家独立自主探索现代化的新路,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拓展了现代化新路径,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选择。(完)
民众在重庆广阳岛一处露营地搭起帐篷,享受夏日傍晚的惬意。何蓬磊 摄人生短促,何以长存——《古诗十九首》的生命意象及深层意蕴****** 作者:(周挥辉,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毛军刚,系青年教师) 《古诗十九首》最早著录于南朝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在跨越千年历史长河、经受风霜岁月洗礼后,沉淀为横纵古今、经久不衰的传世之作。正如钟嵘在《诗品》中发出感慨,“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刘勰也在《文心雕龙》中击节称赞,“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胡应麟更是在《诗薮》中为之倾倒,“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 其具体年代早已不可考,大体有东汉末年说、两汉说、建安说三种,当代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东汉末年的桓、灵之际。当是时,秦汉第一帝国处于大厦将倾的边缘,四百年大乱世犹如挣脱牢笼的片羽,一种生命短促、世事无常的伤悲正在吹向人间。上承诗经楚辞,下启建安魏晋,浅浅寄言,深深道款,不作艰深之语,不写冷僻之词……一曲哀伤的咏叹调弥漫在十九首的字里行间,将离愁别恨、彷徨失意、情调低沉凝练在千余言中。 往事越千年,依稀可见汉末文人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浓烈的生命意识。在普罗大众的印象中,轻生死、重荣辱似乎才是大汉四百年的浩荡世风。从田横五百士的义烈有节、以死相从,到飞将军李广的不堪折辱、引刀自尽,再到强项令董宣的义不受辱、以头击楹,滥觞于春秋、麇集于强汉的轻生尚义故事至今仍能撄动人心。临近两汉的尾声,十九首中飘荡的生命悲歌犹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生与死之间是什么关系?如何对待生存与死亡? 《古诗十九首》的生命意象 “意象”一词,当是“情意”和“物象”的结合,也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文心雕龙》将“意象”视为“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意”为借助客观物象表达的主观情意,“象”是与主体发生情感关系的客观物象。具体而言,意象就是寓“意”之“象”,是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是客观形象与主观心灵融合成的带有某种意蕴与情调的东西,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 回溯到上古先民生活时期,时人将四周随处可见的物体当作情感载体,来抒发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等情绪,并最终汇聚成我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诗经》中出现过的意象达到数百种之多,按照内容可以主要划分为鸟兽虫鱼等动物意象、草木蔬果等植物意象、山水云雨等自然意象、嗟叹鸣啭等声音意象,按照属性可以划分为装饰性意象、描述性意象、排比性意象、比喻性意象、扩张性意象。 具体到《古诗十九首》,其中涉及生命意象的篇目包括《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回车驾言迈》《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囊括的诗句包括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奄忽若飚尘、促织鸣东壁、白露沾野草、秋蝉鸣树间、伤彼蕙兰花、将随秋草萎、人生非金石、秋草萋已绿、蟋蟀伤局促、年命如朝露、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寿无金石固、白杨多悲风。 首先,动物意象包括促织、秋蝉、蟋蟀。由于促织是蟋蟀的别名,本质上动物意象只有蟋蟀和秋蝉两类。其一,蟋蟀成虫在夏日,平时在野外,深秋进屋避寒,便意味着岁暮即将来临。《诗经·蟋蟀》中的“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一句,是最早借秋虫蟋蟀来感叹人生短暂、时间易逝的诗歌。无论是“促织鸣东壁”还是“蟋蟀伤局促”,展现出的都是生命即将走向终结的秋日蟋蟀,表达的也都是对生命将尽的哀伤与无奈。其二,蝉的幼虫在夏季鸣叫不止并羽化为成虫,深秋以后声音渐小且逐渐死光。《离骚》中的“蟪蛄鸣兮啾啾,岁暮兮不自聊”一句,就以蝉声逐渐寂寥来表达岁月流逝、时光迟暮之感。《古诗十九首》中的“秋蝉鸣树间”,同其他意象一起共同表达了感叹、伤痛和悲哀等多种情绪。 其次,植物意象包括陵上柏、野草、蕙兰花、秋草、白杨、松柏等。按照草木属性的不同,大致可分为松、柏、杨等乔木植物,以及花、草等草本植物。其一,松、柏、杨都是古代墓地上常种的植物,正如春秋《含文嘉》曰: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松柏为天子诸侯墓地所植,四季常绿、寿命极长,象征万古长青、精神不死。白杨为黎民百姓墓地所植,虽不及松柏栾槐贵重,但寿命依旧可长达200年。《诗经》中的松、柏、杨通常以正面形象出现,《古诗十九首》将理想的长寿愿望与现实的短暂人生作对比,更加强化了生命短促、世事无常的伤悲。其二,无论是受人喜爱的蕙兰还是无人问津的小草,生长周期短则几日、长则不过一年。正在开放的蕙兰在不久后就要枯萎,萧瑟寒秋的野草即将迎来生命的结束,这些生命短暂的花草物象也成了诗人感慨四时变化、岁月匆匆的情感载体。 最后,自然意象包括涧中石、飚尘、白露、金石、朝露。按照物体属性的不同,大致可分为金、石等较为永恒的物质,以及尘、露等稍纵即逝的物质。其一,金石常用以比喻事物的坚固和刚强,如《楚辞·招魂》中的“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及《荀子·劝学》的“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有汉一代追求长生,相信生命会在死后世界绵延不绝,盛行事死如生、羽化登仙的丧葬观念。《古诗十九首》直接点明人寿难比金石,以表现对宇宙永恒与人生短暂的思考。其二,尘土因风而起旋聚旋散,露珠随太阳出现而蒸发,个体的存在受外界力量所控制,且存在之短更是片刻之事。《庄子》中的“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将生命所寄的身体看成尘垢,《九辩》中的“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暗喻了生命的衰落,《薤露歌》中的“薤上露,何易晞”象征着生命的短暂,飚尘、白露、朝露等速朽物象共同表达出对节序如流、生命易逝的感叹。 草木、金石、虫鱼的深层意蕴 总体来看,《古诗十九首》对《诗经》《楚辞》有着明显的继承,主要出现了有关生命的两大意象群:一类是象征长寿、永恒的意象,用宇宙自然的永恒反衬个体生命的短暂,展现理想无限和现实有限这一矛盾;另一类是象征迟暮、速朽的意象,突出暗淡、萧条、寂寥、凄切的特点,表达悲凉、孤独、失意、惆怅的心情。岁月的短暂强烈地冲击着诗人的精神世界,让生者深知人生不可能像松柏般常青、金石般永固,更似花草般脆弱、尘露般易逝。既然形体死亡是人类必然的归宿,那么应该如何对待当下的人生呢? 对此,《古诗十九首》提出了两种思考:一是建功立业,例如“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二是及时行乐,例如“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大多数文人一方面都有转徙沟壑的经历和世身无常的感受,另一方面又有优于黔首的生活和高于常人的地位,这导致两种观念皆“托为一意,托为一物,托为一境以出之”。自此,后人也能从草木、金石、虫鱼等生命意象,一探东汉末中下层文人的生命意识,一究中国古代文学的渊源流变,一窥治世晚期末世前夕的社会变化。 从哲学视野来看,《古诗十九首》与个体的觉醒密切相关。人类文明早期通常与神灵有着紧密联系,华夏文明的诞生伊始也不例外。商周鼎革之际,周人反思“大邑商”被“小邦周”取代的原因,提出了“天命靡常,惟德是依”的观念,对殷商“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的传统进行了世俗化改造,以注重道德的礼乐文化取代了崇拜鬼神的巫觋文化。对上帝的虔诚,意味着殷人在主动消解自己的主体性;对天命的思考,意味着周人在精神上开始有了人的自觉。进入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即“人类历史的轴心时代”,以孔子为首的儒家学派将礼乐制度的外在规范具象为人心固有的伦理纲常。进一步来讲,礼乐伦理由外部的道德律令变成了人的自觉追求,基本塑造了重今生轻来世、重人伦轻鬼神的中国文化倾向。当列国纷争走向天下一统,儒家同汉廷合作建立起适应大一统的世界观、历史观和道德观,并以和平颠覆的方式拥戴王莽上位从而达到了理想巅峰。不过乌托邦式的托古改制让儒生的愿望落空,自此东汉的士风又趋向利禄一途。即便东汉王朝试图用谶纬之说和今文经学收拾人心,但其愈发走向繁琐、僵化和荒诞的现实,让不少人试图从其他学说中找到处理社会危机的办法或解决个人心灵的问题。身处帝国大厦将倾、儒学逐渐衰微、价值标准失衡的时代,《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群体一方面试图摆脱传统儒家思想的束缚,另一方面又未能找到新的精神寄托,只能从内心出发表达对功名富贵的追求以及及时行乐的愿望。不过从前文概述的长时段来看,这在中国历史上并非首次在精神上有了人的觉醒,无论是在群体自觉还是个体自觉方面。 从文学视野来看,《古诗十九首》与文学的自觉紧密关联。文学由作家、作品、世界、读者构成,包含文学主体、文学形式、文学观念和文学批评四个概念。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史,无不经历了从自在到自觉再到多元的历史进程。中国文学的源头有神话说、劳动说、卜祝辞说等种种,不过中国古代诗歌的源头仅有两类:《诗经》的创作主体是贵族、农夫、妇女等群体,以现实主义方式创作,形式以四言诗为主;《楚辞》的创作主体是屈原、宋玉等个体,以浪漫主义方式创作,形式以骚体赋为主。也正是在历史的轴心时代,孔、孟、老、庄等人提出了“兴、观、群、怨”等一系列稍显粗糙的文艺思想和文学批评观念。两汉时期,两者在传承创新中分别发展为乐府诗和汉赋,乐府诗发展到成熟阶段即为五言体冠冕的《古诗十九首》。以《古诗十九首》为界划分两个文学时期:两汉涌现了一大批文学创作主体,发展出独到的文学形式,兼具伦理与审美两种文学观念,不过在官方儒学的主导下以“寓训勉于诗赋”为主;魏晋南北朝出现了更多成体系的文学选集和批评著作,在文学观念上也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经学的束缚,倾向于单纯的文艺创作而非政治教化的工具。从文学的四个维度来看,中国古代文学的自觉应当早于魏晋南北朝,但在魏晋南北朝发展出令人不可忽视的重要特征。换言之,《古诗十九首》在文学形式上标志着从四言诗到五言诗的成熟,在文学观念上体现出政治教化向自由抒情的变化,可谓是魏晋南北朝文学风格的先声。正如南宋诗论家张戒的观察,“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 从史学视野来看,《古诗十九首》展现时势的变迁。春秋战国时期,世世代代、父死子继的宗法分封制和世卿世禄制逐渐衰落,潜隐在社会中下层的大量人才在乱世洪流中脱颖而出。身处大动荡、大变革、大发展的阶层流动时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等理念成了许多士人的坚定信仰。迨至秦汉新立,依靠军功选拔的地主阶层取代世卿世禄的血缘贵族,到了西汉末期甚至演变成为具有强大势力的豪强地主。东汉时期,先秦儒家的大同理想已在王莽变革中宣告破灭,豪强地主正在加速转化为在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拥有巨大优势的世家大族,一个兼具地主、学者、官僚三重身份的士大夫阶层逐步走上历史舞台。内外战争频发、土地兼并严重、门阀士族渐起、寒族前途晦暗……东汉末年的中下层文人已经很难在信仰崩溃、阶层固化、生活艰难中实现人生理想,正如桓、灵时期的民间《童谣》所唱:“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既然已经陷入信仰和生存的双重危机,文人们将部分注意力从宏观叙事转移到个体生活之上也当是人之常情。换句话说,文人们在诗句当中呈现的享乐态度是一种病态的自我麻醉,是缺乏人生价值实现途径的痛苦沉吟,更是过渡时代安顿失落灵魂的暂时解脱之道。从这个维度上来看,《古诗十九首》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代表性,生动地展现了承平之世转向丧乱之世、经学时代转向玄学时代、皇权政治转向门阀政治之下普通文人的心史。 《光明日报》( 2023年01月09日 13版) (文图:赵筱尘 巫邓炎) [责编:天天中] 阅读剩余全文() |